Q:多數訪談第一個問題大部分脫離不了,導演是怎麼進入這個主題的?但我想第一個問題是想先討論導演一路的創作歷程,是怎麼踏入紀錄片的世界?
我大學念的是台藝大的電影系,這是個學拍劇情片的體系,入學的時候,甚至是念書的過程,我其實都覺得未來我會成為一位拍劇情片的人。
大學以前,我的個性是很內向的,我非常怕面對人,更不用說要在很多人面前說話、自在的聊天,那對於之前的我根本是天方夜譚。但因為念的是電影系,免不了一定要團隊合作,加上大二那年開始加入楊力州導演的工作室當助理,每天都要講電話跟寫信,算是強迫自己一定要面對人群。
但真正讓我踏入紀錄片的世界,其實是因為大三的一個比賽徵件。
那是慈濟大學舉辦的紀錄片比賽,先提企劃,通過了會有一些費用補助拍片這件事,我記得應該才幾千塊而已,但對大學時期的自己已是一筆可以拍攝的預算了,那時候對拍紀錄片這件事情很懵懂,因為學校也沒有教,所以就用自己的方式去摸索拍攝看看。
那個比賽最後拿到了第一名,我可能覺得自己在拍紀錄片上面有點天份,同一年,中華電信基金會辦理蹲點台灣第二屆,那是一個徵選大學生到台灣偏鄉去蹲點拍紀錄片的計畫,也幸運地被徵選到了,而且因為第一部紀錄片的拍攝對象是朋友的家人,第二部完全就是到了一個新環境蹲點,所以那次紀錄片的拍攝經驗對我影響還滿大的。
最後,我在大學的畢業製作也是以紀錄片畢業,片名叫《女人.牆》,工作了幾年後才又去念了南藝的研究所,完成《南聲囝仔》,這兩部片對我來說都很重要,都是在出社會接案之後,還可以放心創作的重要作品,不為了要討好誰,只是無愧於自己。
2013年作品《女人・牆》
Q:其實我滿喜歡片名的,覺得《南聲囝仔》這四個字,有種不忘初心又文雅的感覺,在討論到這部作品之於妳的影響性之前,想先聊聊片名,為什麼會是這個片名?
這個片名其實是台語發音,但念對的人其實不多,這其實反應到我們對片名的語言性,通常直覺得就是國語,或是有人會國台語交雜著念。
為什麼是這個片名,其實就是差不多是劇情大綱那個意思,大家可能以為我想片名是根據這些孩子們想的,其實不是,我是因為老師,我常常看著老師自己獨自在練曲的時候,會懊惱自己的身體跟不上彈奏時的反應,又或者看著老師跟孩子們在討論曲目細節的時候,來回討論每個音的正確性,我都再再覺得,老師真的是一個對南管充滿熱情的人,我常看著他,都不知道自己到那個年紀的時候,是否還能對影像保有熱忱。
所以「囝仔」真的是不忘初心的意思,不管是老師或是孩子們,都讓我感覺到他們在南管面前,自己是很渺小的,怎麼學都學不夠,有一項東西讓自己都是學不夠的感受,其實是很幸福的一件事,那就表示這個興趣可以一直讓你驚艷並保持新鮮感,所以才有動力一直堅持下去。
起碼在南管面前,他們都是「囝仔」,我真心這樣覺得的。
Q:妳提到要拍攝自己有感覺的題材,但南管的題材感覺不是這麼好親近,而且應該也距離妳的生活很遙遠,導演是怎麼從中找到自己跟這個議題的共同點?
首先,我絕對相信這個議題給十位導演拍一定會拍出十種不同風格出來。
在找尋跟這議題的共通點的過程中,也感到非常痛苦,首先我不是南管界的人,憑什麼想用一部片來發聲,再來我也不是學傳統音樂的背景,也不是張老師的學生,這些聲音會不斷在我心裡冒出來,不用別人提醒我,我就是一個很會質疑自己的人了,所以我一開始抓這部片的主題是非常不知所措的。
但在與老師還有孩子們的相處過程中,我慢慢察覺一件事情,就是「喜歡」一件事情的心情,是可以跨越年齡的。我在他們身上發現學習南管過程帶來的成就感、失落感、挫敗感、驕傲感...等等這些心情,跟我在追求電影這件事情的心情是一樣的,只是在他們身上,我看見了更多的「純粹」。長大後,很多人會問我為什麼喜歡電影?為什麼喜歡拍片?但是喜歡這件事情其實很直覺,就像他們會被問為什麼喜歡南管?那可能只是一個自然而然就發生的一件事而已,那些學習過程的喜怒哀樂,都是因為在乎,所以才會衍伸出這些情緒來。
也因為如此,我從那時候就意識到一件事,我以為我在拍南管,但不是,我其實在拍的是人。我跟南管人的差異,就是我們各擁的愛好不一樣,但身為一個「人」,我們遇到某些事的心境肯定是相同的。
Q:妳自詡自己不是個拍紀錄片的高手,但在片中還是可以看見導演鏡頭捕捉的功力,對妳來說,覺得拍紀錄片最重要的技巧是什麼?
我以前大概會說,拍紀錄片最重要的是有沒有拍到、收音有沒有收好(笑)但現在的我會說,拍紀錄片最重要的是「陪伴」。
我不知道其他導演如何,但這點對我而言真的很重要。我跟攝影師兩個人,無論今天有沒有畫面可以拍,都很願意陪著他們一起參與行程。比如那時候國小六年級要畢業了,畢業前總是會有許多的活動(俗稱畢業週),小朋友很希望我們可以陪他們一起參與,我們就真的找一天一起從台南喜樹騎到高雄茄萣去。這樣的畫面當然剪不進正片中,但拍攝倒也不一定要樣樣精準,有時候單純的陪伴反而很重要。
就像在拍完片後的日子,有空回台南,其實也沒有幹嘛,只是跟老師吃吃飯、跟孩子們處在同個環境下各玩各的手遊,感覺沒有重點的行程,有時候卻讓我滿難忘的,這種情境在拍完片後,更難可以相聚在一起了。
Q:感覺導演花比較多篇幅在孩子身上,那老師呢?跟老師的相處如何可以大致描述一下嗎?
哈哈哈,我沒有刻意要迴避掉老師,只是老師真的是個很低調的人,加上小孩真的太多,所以光他們的故事大概都能寫成萬言書了。
老師之於我而言,是拍完片後一直讓我念念不忘的人。我想跟老師相處過的人都知道,老師本身有一種魔力,你看他能一個人管那麼多囝仔其實就不是太容易的一件事,他有他的方法可以讓小孩子聽話,我自己覺得最重要的一點其實就是,他不會讓人感覺高高在上,同時又具有威嚴的感覺。
印象很深刻的是在孩子的Line狀態上看到這段話:「藝術好壞是個人修為,規矩最重要。」我疑惑於為什麼一個國中生要在狀態上打下這樣的文字,後來才知道那是老師常常告訴大家的一句話。學生願意聽進去,也表示這個老師會讓他信服。
老師對我而言是像家人般的存在,雖然老師的「面秋」(台語)真的不是太好,剛認識他的時候都覺得他是不是在生氣,連跟他講話都非常害怕,加上我的台語真的很爛,跟老師常常處於一個雞同鴨講的搞笑感,還好攝影師台語很好,孩子們的台語也很好,常常他們就會擔任我的翻譯。
老師個性低調,卻為了拍攝《南聲囝仔》屢屢破解自己的原則,在鏡頭前侃侃而談,甚至有個畫面是我以慢動作拍攝老師彈琵琶調音,一些南管老師們看到都覺得驚訝,到底是怎麼說服老師讓他願意拍攝的,也紛紛意外在片中呈現的老師並非他們外表看來的嚴肅。
我想扣回「陪伴」這兩個字,我們不只陪伴孩子,當然也陪伴老師,直到現在我還是非常感謝老師完全沒計較我們不是南管人的身份,老師跟關心學生一樣地關心我們,有沒有吃飽?有沒有平安回到家?其實真的都是生活的瑣瑣碎碎,拉攏了我們之間的距離感。
Q:導演在演講場合都會提到拍完這部片對自己的生命有很大的改變,可以聊聊這樣的改變嗎?或者說,怎麼知道這樣的改變是來自於拍這部片?
這可能要扣回今天訪談的第一個問題,關於我自己的創作歷程。
剛拍攝這部片的時候,看到台南有個短片的徵件比賽,大概剩半年的製作期程,因為在台南念書生活開銷很大,什麼比賽都得參加,什麼案子都得接,也不顧才剛發展這個議題不久,我就急著想完成片子去投比賽。
想當然也知道,為了比賽而完成的影片,自然不夠好。可是那時候大概也有點傲氣,覺得自己也是電影系畢業的,也拿了幾個小獎,又參與很多紀錄片的製作,有一些工作經驗了,為什麼拍的片去比賽都失利,加上有經濟壓力,我其實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在這兩者之間取得平衡。
我將這樣的短片拿去投紀錄片的提案健檢工作坊,說真的,我現在回想起來完全不懂為什麼我的片子可以入選,可能覺得導演還有救吧(笑),那次的健檢就是被老師各種攻擊,我到現在都記得很清楚。
「我為什麼要看一部書上就有訊息的紀錄片」
「現在連電視節目都不會這樣拍了」
那幾天對我而言像是漫長的一年,老師們發現我完全不在這個主題裡面,也建議我放輕鬆,好好去融入議題,不要那麼急著拿起攝影機就要拍攝,當然這部份我的攝影師也幫助我很多,他其實在拍攝現場滿自在的,我就會比較緊張怕錯過哪些畫面,那次工作坊後我比較減輕自己的焦慮,開始放鬆跟老師還有孩子們相處。
所以,當栢仲老師對於學樂器很有天份的孩子,不僅鼓勵還要嚴厲,時常耳提面命告訴他們「不要驕傲」,南管沒有第一但有高手,我好像那時候才發現「驕傲」是源自於人的本性,只是人在學習過程的階段而已,我接受了自己很「驕傲」這件事,但同時不要忘記身邊充斥著許多高手,所以我有時候在映後會提到,我好像原本是一個很銳利的人,拍完這部片有讓我變得比較柔軟....吧。
另外的改變,是來自於自信心的建立。
如果說「驕傲」是學習過程必定經歷的,那「懷疑自己」的過程也絕對是之一,自卑的另外一面是自信,尤其在接連比賽失利,案子也沒有那麼順利的情況下,自己也不禁懷疑自己是否還有拍片的天份,也有想過這部片趕快拍完吧之後我要轉行了(笑)
在某個全心投入的劇情片創作後,依舊在影展失利,自責自己無法為團隊拿下獎項,突然想起栢仲老師常說的這句話「藝術好壞是個人修為,規矩最重要。」我最終還是在紀錄片的拍攝過程,溫暖了自己。我告訴自己,藝術的好壞也許很靠天分,也許後天努力也可以追上,可是自己只要捫心自問是個滿有規矩的人,那其實才是最重要的,不然即使我空有才華在身,但不是一個很好的人,也不會受人尊敬。大概也就是在那個時候,我接受了我自己雖然不是個「南管人」,但因為學習過程的心情是相同的,也理解「人心」這件事情才是紀錄片的本質,南管反而不是重點了。
在台南三年的日子裡,我也終於理解到離開家鄉到外地生活是多麽不容易的一件事情,我很謝謝生命的安排,在這段期間讓我拍了這部片,在我對拍片這件事感到沮喪的時候,他們不在乎我拍的片最後會長成怎樣,只是交付真心與無條件的相信,這樣的過程直到現在我還能感受到那種溫暖,而我能做的反而有限,就是好好的拍攝,以無愧於這個議題。
不拍片的日子,大部分的時間都在陪伴
Q:聽起來這個過程其實很辛苦,表面上是一部講南管的紀錄片,實際上也需要結合作者本身的生命經驗才能理解後呈現給觀眾?
對,我以前其實不太懂所謂作者觀點是什麼意思?我也不是很有把握這部片有做到,但的確跟我大學的畢業製作《女人.牆》不太一樣的是,起碼我還是個女性身份可以同理,但我跟南管之間的距離太過遙遠,卻因為追求藝術的過程心境又這麼的相似可以同理。雖然南管有文化上的重要性,也同時具有藝術的地位,但我自己傾向於理解藝術的層級多一些,因為我比較能以這樣的角度去呈現我的觀點。
我覺得那些學習上的挫敗(孩子因為洞簫吹不出來而感到沮喪),以及學會後的驕傲(覺得自己比其他人都厲害,有演出機會就想爭取),還有同儕與父母之間的無法理解,這些心境我都走過也都理解,所以後來以孩子的觀點來作為全片的串聯,我自己也很喜歡,就好像彌補了我成長的歲月,告訴自己,沒有人理解沒有關係,自己能理解自己就好了。再加上決定走紀錄片這條路時,常會被大家覺得很「冷門」,我拍完後發現,天啊!南管比紀錄片還冷門(笑)。我記得之後有一場在早上十點的放映,我還跟同學說,「早上十點」+「紀錄片」+「南管」這組合根本超值得睡,還好那場同學們最後都還醒著。
也因為這部片的關係,第一次讓我理解到,原來拍紀錄片最終治癒的是創作者本身,我覺得這些潛移默化的改變,真的是來自於這一路上遇到的人,尤其是張栢仲老師,雖然那些就是他的日常,可是他真的讓我看到,作為一個老師,影響學生的部分可以這麼多,這可能也是我一直離不開這個議題、離不開台南的原因,所以到現在還是很願意為這部片做很多事。
當我拍完後,也因為這部片去了很多地方,我才終於理解當年自己的「驕傲」與「自卑」都只是我成長的過程而已。事實上,拍攝越涉入這個議題,根本很難去想這部片會不會得獎?這部片能不能讓我賺到錢這些事情,之後我也比較能看淡獎項這件事,我覺得比賽是這樣,就是少數人在選出他們的品味而已,但作品能不能對得起自己,才是最為重要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