返回網站

那些《南聲囝仔》幕後的點滴

陳詩芸專訪(2)

Q:雖然導演強調重點是放在人身上而並非南管的音樂上,但如果沒有對南管音樂的喜愛,也無法持續記錄下去,可以聊一下接觸南管的過程,以及如何以自己的觀點去看待這項傳統音樂?

在進入這個議題之前,我真的不知道什麼是南管。

第一天的拍攝就是在南聲社的春祭,也是第一次聽到所謂的南管音樂,我印象很深刻的是,當我們的攝影機架好的時候,我忽然發現不妙,怎麼一首曲子的時間這麼長,好像都不會中斷一樣。後來才知道,是因為南管整絃都是「樂不斷曲」,也就是要換曲的時候,下一組演奏的人的樂器會銜接好,所以聽起來曲調是順的而不會有中斷感。

第一次接觸南管音樂的時間就這麼長,隨著時間一分一秒的推進,我的眼皮也越來越不爭氣,我沒有慧根,我不知道怎麼欣賞這種音樂,真心想回家倒頭就睡,這就是我第一次聽到南管的心情。

由於是朋友邀約來參加春祭,實在不好意思就這樣離開,心想起碼撐到中午休息時間,到時候再找機會溜走就好了,沒想到就是在這個念頭發起的時候,就看見喜樹國小的孩子們登台上場。

我都會說,拍片有時候很靠直覺,就在這群孩子們登場的時候,我內心真的冒出超多問號的。

他們怎麼坐得住?他們學多久了?為什麼會想學這個?重點是,在我的學習過程中,對於「南管」這個名詞是非常陌生的,為什麼成長的過程中,這個名詞會缺席?總總的疑問,不斷在我心中冒出。

後來就開始進到喜樹國小田野調查,那時候幾乎一週去三到四天,跟著老師一同到喜樹去上課,剛開始真的像是無頭蒼蠅一樣亂拍,而且其實上課的畫面都很重複,練習的曲子也就是那幾首而已,如果說在這樣的過程中,我有沒有比較習慣南管音樂,老實說還真的沒有,還是一如往常地聽不懂,這其實也讓我非常困擾。

一直以來都將自己放在一個很疏離的位置,遠遠而客觀的拍攝著,直到有一次跟著栢仲老師到南藝大跟拍,老師鼓勵我也可以跟著學生們一起認譜,試著唱出來,就會覺得好聽。當我開始認真看了南管的譜,跟著學生一個音一個音的指,模仿老師的嘴型一個字一個字的發音,我開始發現,好像沒有這麼無聊了,而且,聽南管已經不會想睡了,偶爾到家還會哼著今天教的曲子。

後來我才知道,這就是所謂「口傳心授」的教法,也才真正理解老師所說的,南管會著迷這件事。而且這種感覺到現在我還是很難形容,好像過了那個門檻之後,就完全能接受這樣的音樂,甚至到最後,我也能分辨出來國小跟國中學長演奏的音樂哪裡不一樣,或是當孩子們彈錯的時候,我會跟他們說哪裡怪怪的,不要笑我聽不懂喔!他們就會開始覺得,不能再笑我聽不懂這件事。

一直到拍完片離開台南的這幾年,我還是會聽南管,春秋祭如果時間許可也會參加,一些新認識我的朋友可能會覺得很奇怪,感覺不太像是我這個年紀會聽的音樂,但這樣的過程只有我心裡清楚,我認真接受了這個音樂,而且欣賞的方式只有我自己知道,也無法分享讓別人知道,這種感覺就很像獨自欣賞藝術電影的感覺,你不一定要看懂,只要有自己的感受就可以了。

broken image

南聲社秋祭現場

Q:這部分我覺得很困難,旁觀者真的很難找到欣賞南管的角度,感覺要有環境,聽久了才懂得欣賞,但這樣的環境其實並不多,導演有觀察到什麼教育現場的狀態可以分享的嗎?

我有幾場映後都會被問,如何讓南管的藝術落實在教育現場?就像我自己而言,南管從來沒有在我的課綱出現,這個名詞對我是陌生的,更不用說我會知道南管的陣型、南管的樂器...沒有,接受教育的過程是一片空白的。

南管真的很難,它不是共同的庶民記憶,不是像布袋戲、歌仔戲,可能是台灣人兒時普遍的記憶。

我常常在映後會說,你們知道當年南管音樂在歐洲演出,最後蔡小月老師為此在法國發行了六張南管的唱片,可見得在那個年代,對這樣的音樂是很珍貴的。然後你就會看到台下一片茫然,他們不知道蔡小月是誰,這件事情有什麼好稀奇的,我在那時候才意識到,我太進去這個主題了,因為外圍的人連「習慣」這個音樂都還沒做到,主要是來自於我們對這項音樂知識的匱乏。

你都不喜歡聽了,怎麼會喜歡學?

我們應該要把會聽南管的觀眾找回來,這也是我們在後期推動「我們的南管故事」徵文活動(https://docs.google.com/forms/d/e/1FAIpQLSfzXymy4BYaBlztBdY7l4wPaM3ajnnzqpxXtFWcHkRqdx_KMg/viewform)的初衷所在,我相信台灣一定有很多,散落在各處,他們也許就像片中的《南聲囝仔》這樣,小時候學過,但長大因為很多事情無法持續地學下去的人,很多館閣也很努力培養新血,我覺得我可以帶著紀錄片做的,就是將這樣的共同記憶找回來,希望引起的是大家的共鳴,而這一路上,也真的遇到一些學生的私訊,跟我分享那個時期的故事,我覺得就像拼圖,慢慢將這樣的力量凝聚起來。

當然,那些從未接觸過的觀眾,我也會建議他們開始習慣這個音樂就好,不用勉強自己一定要聽得懂,另外有些觀眾會告訴我,看完片會很想參加館閣的春秋祭,我想也是好事,如果這件事能成為習慣,那館閣就會成為聽南管的「環境」,只能說這部片很多心得收穫真的是我始料未及,當我發現紀錄片可以連帶推動一些事情,其實我也很興奮,代表作品並非個人的成就,而是可以成為引發大家共鳴的一股力量。

broken image

Q:以音樂為主題的紀錄片想必很難以畫面呈現,這也是台灣第一部講傳統南管的紀錄片,背負著這樣的期待,會不會在畫面上難以呈現?以及有一些壓力呢?

我覺得除了壓力,還有一種使命。

當我知道這會是第一部講傳統南管的紀錄片時,彷彿自己背負著很重要的使命感,以往Google搜尋「南管 紀錄片」幾乎沒有確切的訊息出現,但是在未來,跳出來的訊息就會是《南聲囝仔》這部片的資訊了,這個訊息就好像一個使命感一樣壓在我的身上,越接近交片的日期,都會夢到自己跟張古樹、張鴻明這些已逝的前輩(但我根本沒看過他們)在聊天,可見得我有多焦慮這件事情。

除了這件事,另外就是「南管音樂」在畫面上的呈現,實在是太抽象、太難以影像來呈現了。

這點真的困擾我很久,尤其拍攝到後期,常常攝影機架著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取角度,畢竟是紀錄片,不是活動紀錄,但我電腦裡大概有一堆活動紀錄的素材,我真的不知道該拿這些素材怎麼辦,一直到片中那五分鐘(原長度為32分鐘)的祭祀片段時,我才終於為一直以來無法決定的攝影角度,找到適合的美感,因為那場是難得國中的學弟們與老師共同祭祀,再加上神明前的莊嚴與氛圍,所以我早早就決定好,想在那段鋪長一點,希望也能讓觀眾感受到我感受到的美。

同時,這段也是《宿譜》最後一場戲的起源,所以在《宿譜》片中,我延續這樣的精神,特地選了幾個在台南過去/現在有過南管的廟宇,層層堆疊後進到音樂廳,就是想創造出「廟宇即是音樂廳」的殿堂感。

一步一步,我就像是個影片初學者,對南管從陌生到深深著迷,我也發現在這樣的過程中,會一直不斷激發我對影像的靈感,也許處理得不是太成熟,但那已經是我在那個階段,所能想到可以處理的方式了,即便拍攝期很長、後製期也很長(剪輯、調光、混音,每個階段都要看上個數十次),在每次映後的時候,我都還是覺得很好看,自己也很容易深陷這樣的情緒中。

Q:導演的習慣是,每一次映後,盡可能可以陪著觀眾一起看片,有沒有哪些片段是你回想起來都很感動?或是拍攝當下很難忘懷的一個橋段?

我覺得很多耶!我現在第一個畫面就是古樹先(張栢仲老師的父親)的手抄譜那個畫面。那顆畫面我們翻著譜,並打了一盞黃光,我真的覺得很感恩可以拍到手抄譜,古樹先的字真的超美,而且那就是傳承在眼前啊!我在紀錄張栢仲老師的傳承現狀,但他的傳承就是來自於他父親,所以我每次看到那個手抄譜畫面就會雞皮疙瘩。

接著應該就是最後一場戲,其實那天我是真的要去吃烤肉的,也完全沒有帶攝影機在身上(真的只要帶了攝影機出門,就會很像在工作),我們從下午開始備料,孩子們從下午就一直窸窸窣窣討論事情,原來就是希望栢仲老師可以一同參與烤肉,卻不知道該怎麼開口邀請,然後通常不開口的事情就會拜託我們去跟老師說,我記得我那天應該是沒有理他們,覺得自己的老師自己拜託好嗎。

後來老師還是到了,孩子們放了煙火開心迎接老師,怎麼也沒想到,那天手機側拍的畫面,就變成了這部片最重要的情感連結,可以看到一路正經八百的孩子們,到最後一場終於露出那個年紀該有的可愛,其實是很動容的,再加上他們跟老師的感情非常緊密,很多人看到最後一場戲都非常感動,包括我自己也是,都會將自己拉回在台南的那段歲月。

broken image

古樹先手抄譜

Q:看完紀錄片,印象最深刻的真的就是孩子們的超齡想法?導演如何看待這個年紀的孩子們?又如何跟他們打成一片的相處?

其實很多場映後都會聊到說,為什麼這群孩子這麼特別?為什麼他們這麼優秀之類的話。但我每次都想說,也許您身邊的孩子也很成熟,只是他不願意透露而已。

每個時代的大人都會回頭指責現代的小孩,覺得這個世代的小孩沒吃過什麼苦,抗壓性很低,我自己是七年級生,我們這個年紀在當年,也是被稱之為「草莓族」的一代,可是我們自己都很清楚,不能以少數的個案,去全盤推翻掉很努力的人,我同輩的朋友們也是很努力的生活,其實一點都不「草莓」,「草莓族」只是時代拒絕溝通下的形容詞而已。

所以當我看著比我小那麼多歲的弟弟妹妹們,說真的,我沒有感受到太多時代的落差,相反的,我覺得他們的成熟穩重來得有點太早,有些很早就得幫家裡分擔經濟、有些有升學壓力得一直很努力、有些不管再忙再累,都會幫忙家裡做完家事再出門,這些細微的事情,也都是朝夕相處下的累積。

當然也有不少人問我們,要如何跟孩子們相處,可以讓孩子這麼信任我們。

其實,我們的相處模式只有一個原則,就是「不要把他們當成小孩看」

當我們越來越大的時候,就會忘記其實當我們還那麼小的時候,就學會將事情看在眼裡,這群孩子們也是,他們其實都默默觀察很多事情,你以為他們不懂,其實他們比誰都還要明白。

除了他們在人生的抉擇上有一些疑問會跟我們聊聊,其實就我自己而言,有很多事情我也會請教他們,例如我有專屬的南管小老師,各種南管較為專業的問題,我其實是可以先問過他,多數的問題他也回答得出來,不用問到老師,厲害吧!

broken image